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窗內的天使/銘傳資管老師談教育的意義



【文/銘傳資管系陳文輝老師】

一、

「小熊是天使嗎?」

在士林捷運站旁,曾有一家典雅的咖啡館,窗內有小熊布偶,還有些從天花板垂下的鞦韆,倚靠在餐桌旁。這家名為「小熊木屋」的店,由於離銘傳大學不遠,多年來是我與學生盪鞦韆聊天的地方,這天與一位資管系畢業同學聊到最後,我遠望小熊吐了這句。

冬季偶然的雨,在夜窗外斜斜的落下,留下幾絲愁意,即使經過一晚的協談,心結仍濃的化不開。他經由我介紹,到一家軟體公司工作,回來找老師討論工作上的事,他托腮癡想,於是我轉換話題到小熊,想轉化氣氛。

我在學校有多元的角色,除了教書外,也是學生與職場的橋樑。有些在校生經我介紹去實習,有些畢業去工作,因緣於我曾是窮人家的孩子,父母培育孩子的淚水與汗水,每一滴都流淌過我的心底。

他們像我當年的父母,把希望與孩子,交給老師時,我們又怎能讓孩子在職場上無法立足?可企業用人,前一兩年都在投資訓練,孩子不適應而走,隔年就不再接受推薦。我是橋,但也要化為布鞋,跟著學生走入職場,輔導他們走過,否則橋斷了,爾後的學生如何走?

雖然有點累,但我願意做,因為在我年輕時,也有師長提攜我,也幫助了我那無助的父母。可當前一天,學生打電話找我時,我卻遲疑了,因為住在南部的父親生病,與母親來到了台北住院,由子女們輪班陪伴,而隔天原是排我。

「老師等下回你喔!」我暫時掛掉學生的電話,在房間裡來回地踱步,想著到底陪伴生病的爸爸重要,還是解決另一位陌生爸爸,孩子的就業問題重要。後來,我打電話與妹妹換班,想著還有很多時間照顧。

可與學生在咖啡屋,我卻始終心神不寧,連眼神都難以聚焦。雖曾受過義務張老師訓練,這卻是我做過最糟糕的諮商,讓學生似乎更紛亂。最後,我想到在童年窮苦的家,有委屈沒人懂,就抱著一隻小熊睡,小熊以毛茸身軀浸濕我的淚水後,隔日醒來似又海闊天空。

「我們請小熊幫你,也請他幫我,」我跟學生說,想以輕鬆的氣氛化解陰霾。但小熊真的是天使嗎?

二、

小熊不是天使,只是個布偶,沒聽見我的請求。

我原來想的,只是與妹妹暫換班照顧父親,未料到這一換就換了隔世,再去醫院時,父親成了躺於病床上的植物人。

父親從南部北上看病,是因為肺部不舒服、影響呼吸,要來更大的醫院檢查。父親為了養育六個小孩,除了種田外,每天清晨,天還沒亮,就要騎摩托車到很遠的地方去批漁貨與賣魚,長期受風寒,讓肺部積勞成疾。

住在內湖的二哥,擔心檢查後要迎接大手術,查到三總引進最新的電腦手術刀,手術上較安全,醫院也離他家較近,因此安排他去內湖。

人到北部,卻進不了醫院爆滿的病床。等三總最貴的將軍病房空出來,付了高價讓父親住,這個病房考慮隱私,卻離護理站最遠。那晚,父親在床上突然哽痰不能呼吸,陪伴的妹妹按求救鈴後,便衝去護理站,急忙找到了人再回來後,已缺氧過久。

在父親成植物人後,我們子女輪班照顧。我摸著父親的臉頰,講小時的故事,有時他手指微微地動,我也不知道他聽到沒?我們生於貧困之家,孩子們苦學有成,在粗茶淡飯的日子裡,父親一直守著一個秘密。

在我出生時,他幫朋友做保揹了一大筆債。他與媽清晨三、四點就爬起來,賣魚、種田,一點點地還。在那些日子,在每天的用餐中,從未從爸媽口中感受到恨,只有聽到要感恩的叮嚀。

恨一個人,恨在心中滋長,漸漸腐蝕自己靈魂;感恩時,創傷開始療癒。謹記這個家訓,我們到醫院後,總是不停地向醫護說謝謝。

此時在病房一角,我握緊父親的手,向父親說謝謝,謝謝他在風雨飄搖中,撫養我們長大,可他卻再也聽不見。或者,我也不知道他是否聽見,只聽見悲傷在心底瀰漫,混雜著無奈與氣憤的情緒。

陪伴的朋友提醒我們可以告醫護延誤急救。台灣的醫療官司節節高昇,因為在家屬痛苦無奈與氣憤時,告人有時成了情緒宣洩的出口,住院內的意外,又似乎可歸咎於醫護。

但從入院起,我們便目睹台灣醫療困境,看到急診室擠滿了人,醫護忙於照顧太多病人,醫療體系崩解中;過勞的醫護更易出錯,讓台灣醫護被告率世界第一。五大科醫護大逃亡,又惡行循環地結出人力短缺的惡果。

身為被教導要感恩的孩子,怎可再捅這一刀?每回走過醫護站,還是沒忘記說聲辛苦了、謝謝,但走進病房,看見父親被插滿管線的身軀,連接到醫療儀器上,讓生命化成儀表上的波紋時,憤怒與無奈的情緒又在心頭攪動。

在病房內,我想到小時有次受委屈,抱著小熊睡覺,在半睡半醒間時,父親粗燥的手,滑過我臉頰,幫我蓋被時,淚再也止不住,像奔流的水一樣地流過臉頰。情緒流盡後,我望著父親將凋萎的生命,卻感受到一種能量傳了出來。

生命會凋萎,但我清楚感受到,愛的力量卻永恆長存,像一棵即將枯寂的大樹,以垂落的枝葉,俯瞰它散播的種籽,正在綻放出枝芽般。它無形無色,卻無所不在,超越了感官的界線,以一種能量散發出來,我抹去臉龐的淚水,剎那感受到平安與喜樂。

隔週,我邀了一位朋友陪我照顧父親。他說他也感受到了,在生命垂危的一角,感受到一種平安的能量,讓他對生命起了盼望,而不再懼怕死亡。

在時間漸漸淡久了後,這段生與死的經驗卻又有點模糊。不知那是因為父親內心對孩子的疼惜,超越了僵化的身軀,化成無所不在的愛而散發出來,還是真有天使降臨到一位行善者的病房,所撒落的祝福,至今我也未明瞭。

三、

在父親成為植物人的日子裡,我常在士林校區上外系的課程後,步履到士林捷運站,經過小熊木屋的窗外,再轉車到內湖去探望父親。

窗內的小熊流轉著我重疊的記憶,是小學時一段遺棄的疤痕,是父親粗燥的手呵護孩子的溫暖,是那一天與畢業生對話時的愁雨。

小學五年級的疤痕,起於我的老師精神異常了,卻仍持續在上我們的課。在那樣的年代,老師被檢舉後上報,可能丟了教職,為著同辦公室內,有著深厚情誼同事的飯碗,許多老師路過我們教室的窗外,眼見窗內一片紛亂,卻仍幫忙守著秘密。

我們班,有些機警的家長,陸續把孩子轉走了,而我與其他孩子,卻突然墜入到混沌的深淵裡。老師在黑板上課時,許多同學翻過教室的牆,到附近的防空洞內玩耍時,老師全都不管,於是我也跟著追隨翻牆而去。

夜晚睡床上,想到父親母親額上的汗珠,卻不禁流下了淚珠。我不想變壞,卻不知為何總受同學誘惑,也不知如何與爸媽或其他人,說老師異常的事,因為在他們眼中,老師永遠是值得尊敬的。

於是,我將臉頰斜靠在一隻小熊的毛茸身軀上,那是一位要轉離我們班的好友,臨行前送我的禮物。曾以為小熊是天使,因為它可以安撫我的委屈,但它不是,它只是布偶。可它也是天使,因為藏著孩童間的友愛,能說千言萬語。

在病房內,我喃喃地跟父親說這段往事,不知經過這麼多年後,父親是否能理解,或者聽得見嗎?可有件事,父親與我卻都明聊。

紙包不住火,老師精神異常的事終於爆發,我與同學們被拆班到各班級去後,我告知父親新導師特別鼓勵我,卻於下學期要轉到市區學校時,父親便急忙去探聽到校長的家。

那個夏夜,父親騎摩托車載我到校長家,在客廳內父親說台語,校長說國語,全靠校長女兒翻譯,但父親吐的每一句,都是對老師的感謝。父親只要知道誰幫助過我們,一定會感恩。

可當時我沒跟爸爸說的是,在混亂教室的窗外,曾有許多老師匆匆而過,眼神似乎擔心我們,卻仍放棄窗內孱弱小孩的未來。許多孩子的父親,是否像他一樣,曾期待有天使在窗內,帶孩子走出困境呢?

當我從懵懂的小男孩成了老師,卻目睹台灣的校園越來越功利化,目睹更多老師顧著自己的學術工作,成了沒有脊椎的蚯蚓,在暗地裡啃著論文度日,避免接觸學生以明哲保身,不會難過嗎?

那麼,我是否該走入窗內,拉拔別人的孩子走入職場,翱向更遼闊的蒼穹,讓他們的父母在漸漸老去時,安心卸下肩上的重擔?我握著父親的手說:

「這樣,我那天沒來,您了解了嗎?」

四、

在那一個多月,照顧植物人父親時,我看見他的鼻嘴插滿管,以維持本來就脆弱的肺,常默想著他的痛。與醫師的協調,如何減緩病痛由二哥在做,而我只能盡到排班照顧的一點微薄責任。

醫院的牆上掛著時鐘,滴答地走,我路過時想到父親的肺漸漸脆弱,又無法治療,總覺得他終會走,卻不知生命的鐘擺會停在什麼時候。

一個靜靜的夜,我獨自守著父親,他手指掙扎著像要說什麼,忽然又停止。我握緊他的手說,他這一生要教我們的事,我已經懂了,如果他覺得痛可以走。

醫生曾提醒我們,植物人是聽不懂我們說的話。我們孩子每日輪流來跟父親說話,因為我們相信,也許醫學還有解不開的謎。那個夜晚,我覺得父親聽到了,走時腳步有點沈重,卻又混雜一縷縷平安的感受。

隔天早上,父親連到儀器上的所有指數開始惡化,當我從桃園坐計程車趕到醫院時,他所有指數幾近消失。讓氧氣筒維持最後一口氣,我坐著救護車陪他回南部故鄉,希望他最後一口氣吸自故鄉的天空,也躺在最熟悉的磚瓦房中。

沿途窗外的景色,喚起被爸爸載去上學、看病的日子,淚水不禁一滴滴地滑落。車子回到南部家時,村莊知道消息的人,都擠在我家門口,等著見他最後一面,那是我們小村,從不曾有過的畫面。

那些等待的人,是曾被父親幫助過的人,在我們家被欺騙、窮途潦倒時,父親曾經伸手幫助比我們更潦倒的家庭。有一回,爸爸載著媽去看病,一位國中少年從巷弄騎單車出來,爸爸為閃避而摔倒,他們叫車緊急送爸媽去醫院,卻慌張地不知如何善後。

那位少年的媽在醫院一直道歉,幾日後出院籌錢付了所有醫藥費。爸媽收了錢,卻也打聽,知道他們是單親的弱勢家庭,又把錢託人送回,再附上一筆善款。這件事,我從未聽爸爸提過一字,直到他不省人事後由村民告知,想到此,淚又多流了一回。

那不是恨,或者只是善心,而是一種超脫的愛,我承認我也難做到,但我清楚地感受到、看見到它的力量是如此地大,在人生命結束後,還散發著光、把溫暖傳出去。

我們在老家守著父親,看著窗外的人群,許多人的眼眸有著淚水,卻也閃爍著愛的光芒,像目送窗內的天使返回他所來的地方。我也抹去眼淚,感謝自己曾幸運地被天使養大,得以翻開一本抽象生命之書的幾頁,而略微懂得一點愛、付出、寬恕與感恩的真理。

五、

當父親走了後,我走過士林捷運站,經過小熊木屋,常會忍不住地多看窗內的小熊幾眼,想像父親那也是略微臃胖的身軀。

小熊是布偶,沒有人的七情六慾,沒有歡樂,但也沒有恨。可父親在我剛出生時,遭人欺騙去作擔保,騙他的人遠走到台北過逍遙日子,我們家的牛被拍賣、家裡被查封,還留下一筆於他們是天文數字的債務後,為何他們心中也沒有恨呢?

「為何沒有恨呢?」捷運站附近的大樹,秋葉迎風婆娑,像以沙沙聲在發出疑問。在小熊木屋的窗內,燈光正照在我與一位學生的臉上,此刻的我,卻聽見滿溢的恨。她是我來銘傳大學,早期教書的學生,經歷多年的滄桑後,因為一段因緣而再見面。

曾受過義務張老師訓練,爾後又到中途之家去輔導雛妓與亂倫少女,因而傾聽學生或畢業生的心事向來不是難事,但沿著糾葛的絲線去找尋,會找到心被恨意繫成的結,此時也只有當事人能解開。

她是很早結婚的學生,但也因為遭逢背叛,而很早就離婚。每提往事一次,恨水就隨記憶的長河回流到心頭;每恨一次,心結就束得更緊,更難掙脫。

她反覆地詛咒對方,像揮拳擊打記憶裡的幻影,對方卻在遙遠的地方,毫髮無傷地過悠哉生活,咒語化為一根根鐵條,把自己關進長期失眠的牢籠中。

「不再恨對方,不是讓對方自由,而是把自己放出牢籠。」我看著她還在與記憶中的人影搏鬥時,只得提醒她牢籠的鑰匙,不在對方手上,而繫在自己的腰帶上。

她情緒卻如火山爆發,滄桑的手顫抖著,擠出額上的縐褶。

很多人以為寬恕便是與所恨的對象,握手言歡,甚至相互擁抱,因而心懷恐懼。其實為了保護自己,我反而覺得該與對方隔離,甚至從此在人生路分道揚鑣,斷了惡緣。報復的心,卻會將兩條人生路不斷交纏,甚至阻斷自己追求新緣份的機會。

我看著小熊,想到也有著臃腫身軀的父親,卻將憎恨升華為更深的愛。於是在咖啡屋裡,我分享了父親被朋友背叛,辛苦養育小孩,在醫院裡成為植物人,最後話別人世的故事,也提到在病房內,一段平安的經驗。

她臉上的縐褶稍微鬆了點。在人生的旅途中,成為師生也是難得的緣份,可我也只能在畢業時輔導學生走一小段就業路,更遠的荊棘或碎石路,還是要他或她自己走過。

有的孩子會在人生旅途中,不小心走入心靈的地牢中。此時,要牢記憎恨這把梯子看似能帶人脫逃,卻會把人帶到更深的地牢裡,而寬恕之路雖然難走,需要智慧也要學習,但盡頭處卻有陽光。

我遇過天使,這是天使般的父親留給我的啟示。

而在社會服務中,我也遇過從小被父親毒打的人,發心幫助受虐兒,曾遭遇不幸的女孩願救援雛妓,被伴侶背叛的人在陪伴更寂寞的靈魂。我也發現當一個人走進這條路時,不只會看見陽光,也會看見陽光照進自己心窗,看見天使就在心窗內細心地療傷止痛,並散發出生命意義的亮光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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